十二章

    一片枯白的荒原上,一人独自行走,四下什么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其实哪里都一样,因为没有路,所以哪里都是路。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直到被一个东西吸引了目光。虽然也是白的,但那已经是这片荒原上唯一能让他驻足片刻的东西了,他于是将那东西捡起来抱进怀里。

    那是个蜂巢——它有着细腻釉面,美丽而脆弱,但他还是认定那就是个蜂巢。

    蜂巢里空空的,凑近了闻也不甜,甚至还有点海水的咸味。他皱皱眉,想扔了继续走,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没松手,隐隐觉得那个东西可以用来取暖。

    他并非感到冷,只是直觉如果那个东西取暖会很好。果然,原本冰冰凉凉的蜂巢到他怀里就真开始变暖了,像从内里点上了火,逐渐暖到壳,暖到他的身体,不知被封存了多久的甜蜜也氤氲起来,纯粹而浓香,沁人心脾。

    他觉得很舒服,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说不出的舒服,于是他索性不走了,只把蜂巢抱得更紧。谁知蜂巢在他怀里越来越暖,越来越香,不多时竟然开始发烫,连他贴着的皮肤都灼痛起来,蜜味炽烈得直上头。他想把蜂巢放下,但或许因为温度过高,它已经与他的胸口手臂粘连在了一起——

    喻天年有些慌乱地睁开眼睛,眼前半明不暗,一束阳光把天花板割裂成好几块,细小灰尘在其中一块区域里悠闲地飘飞。

    几个呼吸间,他终于想起前一夜的荒唐,并意识到了荒唐的后果——少年发烧了。

    少年紧紧贴着他胸膛,手臂环在他腰上,浑身都汗津津得泛着红,竟比梦里的蜂巢还烫,活脱脱一只被蒸熟的可怜虾子。

    喻天年立马想起身看看他怎样了,然而竟挣脱不得,少年抱他像抱着什么宝贝,越挣就抱得越紧,口中哼唧着什么,他勾着脖子把耳朵凑过去些,这才听清少年是在叫爸爸。

    喻天年心下一动。他是在叫自己吗?

    两年前,喻天年叫少年Angel,少年叫喻天年“哎”、“爸爸”或者“老狗逼”。如他自己所说,爽了就叫“爸爸”。喻天年在他痉挛过后忽然想起这回事,随口一提,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就叫了,倒是要喻天年毫无防备地射了出来。那之后他便总是这样叫,他总是很爽的,毕竟这就是他们相聚的目的。

    或许是少年看人时扑扇的睫毛间漏出的目光太像细碎而耀目的星星,脸颊红潮未褪,呼哧呼哧喘着,像极了一个踢赢球赛后兴冲冲到爸爸面前求夸奖的孩子,喻天年每一次听他这样,呼吸都会停一停,哪怕他已听过各色乖0骚0浪0这样叫,此前从不觉得这与床上其他的称呼有何区别。

    在那个夏末秋初,他的心尝过了前所未有的软,性器尝过了前所未有的硬,肠道尝过了前所未有的湿滑,大脑放过了前所未有的长假……

    他没想到,时隔两年再听到这样一声仍会心旌摇曳,就像不伦不类的天使雕像一样,明明已经落满了灰尘,但只要吹一口气,便依然栩栩如生。他无法自控地将吻印上柔软的发顶,顿口拙腮地轻声回应那孩子的央求:“好了……不那样……我不走……不走的……”

    *

    少年直到下午才醒来,眼皮涩得厉害,费了些力气才睁开,亚麻色纱帘让一切显得温柔又悠闲。

    他昏昏沉沉地挣起身,靠在床头大喘了几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在F1赛道上躺过了八场比赛一样,浑身上下没剩两根连着的骨头。被子仿佛有辆车那么重,他掀了许久才掀开,目之所及没一块好地方。

    他怔了怔才开始回想昨夜,记忆太凌乱了,毫无关联的碎片像乱扔的扑克牌,他皱起眉,有些无所适从地重新看自己身上的淤青破皮,动作又慢又奇怪,就好像四肢是被辗掉后重新缝上去的。

    他有点茫然,看见右手无名指指腹上的小针孔时动作和表情都顿了一顿,片刻后才扬起唇角,觉得有点可笑,张口含住手指,干裂的嘴唇立即渗出血,和昨晚一个味道。

    此时他才发现房里的安静,男人好像不在。他下意识想叫一声,开口却只是任手指滑落。

    如此重逢,他不知道现在该怎样叫他。

    门“嘀”一声打开时少年正要下床,动作极缓,每扭一下都呲牙咧嘴。才刚艰难地把腿挪到床边,男人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一抬手便将那条腿又放回原处。

    少年下意识气恼起来,觉得自己刚刚都白疼了,要是两年前,立马就要鼓着腮帮子大骂“老狗逼”,然而当他转头与男人对上眼神后便没再开口。

    两人都有些僵硬,面对打过炮的买主卖家,激荡的情绪发泄过后,便开始为之前情绪的激荡感到莫名其妙,尴尬压倒其他的感受,暂时占了上风。最终是男人先打破这古怪的气氛,略微垂下眼眸,问少年:“起来干什么?”

    “尿尿。”

    少年被他提醒了自己白费的力气,没好气答一声便懒得看他了,默不作声地重新挪腿。心里还是有气,挪得不如上次精细,疼得嘶哈嘶哈的,所以在忽然再次离开原地的一瞬间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了。然而只一瞬间后,看清自己在男人怀抱里时,叱骂又被他咬了回去。

    心头像被酒液细细密密地淋过,一捧果子,旧日采撷,并没好好酿,经年发酵出来的成果算不上澄澈,滋味也难言,只是到底能醉人,少年被放下地时脚一软,又跌回离开没一秒的胸膛。

    他不喜欢这样的不畅快,因此在被男人从身后抱扶着的时候扯起一侧唇角,沙哑着笑问:“出来嫖还给人扶鸟,喜欢啊?”喻天年一愣神间,淙淙水流已经过他手指落进马桶里。

    他的确喜欢。

    没为旁人扶过,对这没心没肺的少年亦是初次做,但隔着皮肉涌动的生机喻天年并不陌生,少年高潮前后沉醉地抱着他时,他总为身体里的这涌动发出动情的低吟。

    无意识的亲密举动或许只是源于身体记忆,然而被这样意有所指地一问,自然而然立马成了不伦不类。喻天年像被烫了手,好在少年昨夜几乎流尽了汁液,此时尿不出多少,他总算能从尴尬的场景里解脱出来,只想赶快再把少年抱回床上去,谁知道动作太急还真被没滴干净的尿水烫了手。

    喻天年懵了,他虚虚拢着濡湿的掌心没了动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靠着他的少年先反应过来,啧一声,无力地推了两下将他推开,自己伸臂扶住墙壁挪着走,想摇摇头,无奈头晕脖子痛,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急什么。”

    买都买了,急什么。

    怀里一空,喻天年回头正见少年背影,少年不像旧日里那样单薄了,连翅膀都显得结实有力了许多,只是病中背微微佝着,倒像是在用翅膀包裹自己似的。他想去搂走得左摇右晃的小鸟,但想到小鸟左摇右晃的原因又收回手来,快步走到面盆用香皂仔细把手洗了一遍,抽纸时目光落在了台面角落,他手里动作一顿,待擦净了手上的水,将角落里那片忘了看结果的试纸与用过的纸巾一同扔进了垃圾桶。

    他从浴室出来时少年才刚艰难地坐回床上,正呲牙咧嘴,瞧见他又匀出些力气说话:“我包里有酒精棉。”

    “我买了。”男人走过来时顺手拎起桌上的塑料袋。

    少年闻言有些意外似的,但只一瞬便低低“嗯”一声,背过身去躺下了。他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被男人将下半截被子翻叠起来才抑制不住胸中难以捉摸的燥郁,故意问:“那你买手套了吗?”

    一字一字出口轻巧,却在胸中隐秘的位置留下了小小的浅痕,他以前没有问过这样不知期待“是”与“否”中哪一个的问题,好像无论听到哪个结果,那些浅痕都会扩散、相连,成为一道完整的伤。

    然而男人的回答没头没脑:“我洗手了。”

    是,是洗手了,洗得比外科医生还彻底,只可惜酒店没提供消毒水。那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少年的脚踝落进他掌中,被轻抬起来,分开双腿。浑身伤处里那一处伤得最重,这么一动痛得厉害,少年几乎要叫出声来,却不知怎么不愿让呻吟出口,咬着下唇红了眼睛。

    老实说,男人威武的东西会让人快乐的同时也总带来痛苦。但少年此前从未痛苦过,哪怕是第一次。那时他问男人自己好不好操,还缠着人仔细品评,于是听男人说原本准备的东西没用上。得知那东西是用来放松括约肌减轻不适以及催情的时候他很得意,嘚瑟道,“我弹性好又敏感。”想了想觉得不够公正,便又补一句,“你活儿也好。”后来他想知道原本就情欲旺盛的自己再被催情会怎样燃烧,非要缠着男人试试那东西,试完后失望却溢于言表。那并不比不用更舒服,反而给原本真实的心跳与快乐都包上了一层虚假的外壳。

    他的确那样认为,初夜于他,是甜蜜的巧克力糖,温暖柔顺如同唯美的广告片。那时他想不到有今日,自己后头直被操烂,好像那只是一个供人摩擦取乐的肉洞,的确如一个毫无尊严的下等娼妓。明明是同一个人给予的,原来那根本不关活儿好与不好的事。男人当年准备的东西,倒是该这会儿用。

    少年笑一下,闭着眼哑着嗓子问:“有药吗?”男人管那东西叫“药”,他便也这样叫。

    听见男人“嗯”一声,他便不再吱声,只待化学品替他掩盖疼痛,放大快感,合该他是男人买了的。那天收到男人询价的消息后,他又气又笑,因为气而觉得更好笑,顺水推舟把自己卖出去时心情复杂得很。不过复杂归复杂,想到是与男人玩,他还是坦然舒畅,与男人的尝试是他再成功不过的经历。

    可那样的好恐怕早已止步了,少年有些遗憾地想,真可惜啊。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纯粹的快活体验,自然而原始,根本不用什么来美化。化学品固然能让高潮触手可得,可过了那个劲儿,总还是空虚的,慌张的。好在空虚和慌张早已不陌生,他沉默地等待着,然而等到的却不是鼻端的吸嗅——

    “嘶……”少年倒抽一口凉气。

    身体里的手指稍微停了一停,只容男人一句“忍一下”,便又开始缓慢活动,上头不知抹了什么,接触到伤处先是冰冰凉凉,很快便热辣了。

    清苦味逐渐扩散在空气中时少年才反应过来,男人所指的“药”,竟是真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