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男人没想过再看到天使会是在新闻里。
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新闻,要不是手机网络卡顿错点,他根本不会看,标题是《N市XX局官员招鸭,激情性爱视频流出》,配图是两具交缠的身体,虽然码厚得几乎只剩一片肉色,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翅膀。
是他吗?
这该是个寻常的刺青图案吧……可他说只有他是天使……这只有轮廓根本看不清楚……不,那双翅膀就是这样的……他又不缺钱……谁知道他图什么,不吸毒不去死,所以去卖淫来满足变态的好奇心……不可能……
那一眼的瞬间里男人脑子里转过了多少念头他自己也不知道。“招鸭”两个字太过刺眼,他安稳了两年的心脏瞬间就失了控,直接跳到了180。
他忍着不适点开弹窗不绝的网页,图多了两张,都是一样碍眼,文字部分有两小段,大概是说N市XX局官员现年36岁,年轻有为,有个颇体面的妻子和一个9岁的女儿。评论区除了落井下石外还有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官员贪腐、年轻人走歪门邪路……这条不到百字的新闻里似能体现一切人间灰暗,同性恋也不出所料地再次成为炮轰对象,肮脏、变态、低贱……什么难听说什么,其间却又有许多留下邮箱跪求资源。
男人脑袋里当场炸雷一样火星四溅,又闷又呛,齿间不自觉咬出一声“操”,如果可以,他立马就要暴打留言的人。
怒火突如其来,意识到自己在生气时,他惊了一下,然而更惊讶的却是之后的一瞬间——他竟熟悉这愤怒,像熟悉暌违两年的故人。
男人怔怔举起自己的拳头,攥在掌心的手机几乎要被捏碎屏幕。又是好一会儿,他松开手,屏幕向下将手机扣在了桌上。
那少年本就是个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玩家,出现在哪儿都不奇怪,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只是炮友,两年前的炮友。
在这两年里,他又与许多人约过,同样的插入挺送同样的快感高潮,而他的旧日炮友也同样与人交缠——
交缠得出了圈,上了新闻,人人可见。
男人把视线挪回电脑屏幕,上面有份新的报告,他要确认好细节,今晚跟法务撕条款。
工作是灵药,这是他两年前发现的。少年刚消失不见的时候他有阵子坐立难安,心情常常无来由得忽然躁动又无来由得忽然低落,食无味寝难安。本来想去医院看看,却适逢大case压身,696了一个多月,歇下来除了睡觉洗衣服之外也就只能跑跑步了。等忙完那阵子,他竟平静了许多,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随着时间过去,他有时甚至怀疑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面前这个模型似乎比平时见到的复杂,男人一字一字看,时不时就会忘记前面的内容,下属小郑进来跟他说法务要把会议改到明天时见他还在看报告,诧异地问了句:“有问题吗喻总?”
他摇摇头:“暂时没有。”
“那……明早九点可以吗?”小郑狐疑地看了看男人紧锁的眉头提醒。喻总专业且专注,很少要人一句话重复两遍。然而不寻常远没止步于此,那记忆力超群的男人好像失忆了,呆了几秒后拿起手机,看样子是要翻翻自己的日程。她不安地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回答,却见男人脸色发青,眉头越拧越紧。
“喻总,您不舒服吗?”小郑焦急而意外,公司谁不知道喻总入司近十年都保持全勤的非人记录啊。他从来都身体强健,情绪平稳,好像没有非工作状态。
可此刻男人的状态确实很差,小郑又提高声音问了一次,他才回答:“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我下午通知你。”
“喻总……”小郑哪里能放心?男人看上去连说话都很勉强,但他摆了摆手便不再理她了。
网络总是贴心又流氓,喻天年点进链接后相关的信息就一条条推送过来,方才他拿起手机时满屏都是N市XX局官员的人生历程八卦秘辛,其他因招妓落马的官员回顾,甚至因不雅视频陨落的明星盘点……全都跟那有翅膀刺青的人没什么直接关联,却全都以那张只看得清翅膀刺青的裸体照为题头。那双翅膀一次一次出现在他视线中,像根刺一次次戳进他身体里。
喻天年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报告,可报告里的模型比方才更难了,一个计算公式他看了三遍也没看懂。他不抽烟,于是烦起来格外难受,在办公室来回踱了两圈才端着杯子去茶水间泡咖啡。
机器轰隆隆得磨起豆子,喻天年抱臂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天空湛蓝,公司对着的是一大片绿地,那是市政公园,草木是新绿,一片勃勃生机。他在这栋楼快十年,倒好像是第一次站在这里看风景,所以第一次发现市一中居然就在公园的西北角。距他在那里读书已经过去太久,老房子早都被扒过了一轮,如今什么熟悉的景象都没了,他能认出来反倒是因为一栋新建的高楼,楼顶部有个不伦不类的球,两年前那个少年在酒店的落地窗前跟他指点过,笑说寓意大概是“学习顶个球”。而自然得,顺着学校稍一移视线便是酒店。
他这两年都没再去过那家酒店。
他们的最后一次是少年先从那里离开。好像只要不是一起离开他们中总是少年先走,他会乖乖仰起脸来吻别,然后带上小红帽挥手。可最后那次他没有,没有吻别没有话语,甚至没有一个眼神,在没开灯的房间里,连背影都看不清楚。
喻天年没有挽留,他被少年口中的陌生字眼吓到了,面对这些事时他生涩又糊涂,与处理工作时有条不紊的喻总好像不是一个人。他失去了多年训练出的强大逻辑,甚至不敢再生少年的气,心想自己不再管少年要怎么玩了,下次再和少年约时要戴套,还要先用试纸,就好像少有情绪多做防护,他就会远离那个字眼。
他没想到,没有下次了,少年消失了。
忽然有一天,他没有再从交友网站冗长的联系人列表里找到一个自己记得的名字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大概已被少年删掉,又或者,少年干脆注销了本来就空空如也的新账号。微信里备注Angel的账号同样死得彻彻底底,他有时忍不住在口中呢喃这个称呼,最终却全都变成了意义不明的轻笑,直到满是圣诞气氛的冬日,他在去超市的途中停下脚步,看着教堂外墙上憨态可掬的胖天使,摸出手机,删掉了Angel。
人说眼不见心不烦,的确如此,少年的离去带走了很多麻烦。只是没人说再见会再烦,会更烦,难辨真假的一个刺青都能再将喻天年打回无力应对的漩涡里。
喻天年不自觉叹口气,端起满满一杯咖啡,喝完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如果不看清楚这对翅膀的主人,他恐怕什么也没法做了。
可怎么找呢,他毫无头绪。几乎从不上网冲浪,搜索资源的业务过于生疏,只能傻傻地从最初那条新闻下面每条评论开始寻找线索。他眯缝眼睛,好像那样会少一些不适。好在网络像蜘蛛网,兜兜转转总能找到连接点,喻天年很快发现几条求资源的留言提到了云盘和微博。顺藤摸瓜,他找到了个卖片儿的。
卖片儿的资源广博上新及时,已经集齐了前后两部高清无码完整版,配上“穿衣查鸭,脱衣插鸭,官大鸟大”之类的文案,标出了抢手俏货的高价。喻天年无二话,干脆付款,眼看着进度条一格一格跑,心里像有只又急又怕的耗子,不安地抓挠着,使他恨不得自己进去拉着跑,又恨不得自己进去往反方向拉着跑。当进度条最终跑完全程,他去窗边站了许久才重新拿起手机。方才那杯咖啡里的咖啡因仿佛蓄了很久的力,在他点开视频的一刹那突然全都发挥出来,像是让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它们冲破血管,冲破心脏,从咽喉里奔涌而出——
视频由一个俯视镜头开场,镜头里的小脑袋上有两个发旋儿。
喻天年无数次觉得自己无法看完视频,他喉头腥甜,太阳穴跳得太猛烈以至于眼珠都像在动,视线一直晃,晃得他胸闷恶心。
可他还是看完了,结束时指甲全部陷进了掌心。
画面里的人看上去个子高了肩背宽了,连性器也成熟了,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婴儿肥褪去不少。他长大了,几乎已经不算是个少年了,可那就是那个少年啊。那个牵动着喻天年心尖儿的,又可爱又可恨的,奇怪而任性的少年。
他就像第一次那样被蒙着眼睛,只是蒙眼的不再是领带,而是专门的眼罩,与嘴里的口塞球,颈部、腕部和踝部的皮环都是一套。他被完全束缚着,在一根阴茎上骑坐,翅膀因手臂被绑而无法舒展,随着肩背用力而活动的样子像是折了翅还要拼命飞起来。
他骑坐得很卖力,随着节奏发出的低吟被口塞球阻拦了大半,流于空气中的一点点则显得尤为可怜,像小动物。而视频的另一个主角,为这声音欲火更炽,坐起身来用同一套道具里的小皮鞭在他翅膀上留下一条条红痕,和着他的呜咽边顶弄边陶醉地感叹:“啊宝贝儿你好紧!”
两年前那在紫黑色的夜幕里出生,却一直被埋藏的东西好像听到了集合号,又像被兜头浇了一桶肥料,迅猛地滋长缠绕。
喻天年以为自己看一看翅膀的主人是谁就会死心,重归平静,可他在窗前定定站了许久,放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仍没停止轻颤。
他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事想做,胸中好像涌动滚滚熔岩却没有出口。来回踱步,手机不断锁屏解锁再锁屏再解锁,漫无目的地打开所有APP上下滑动又退出也无法发泄。而正憋得额角爆青筋时,他忽然在上午那个卖家的主页停下了动作。
那是众多无聊评论中的一条——
花水水花花水:窝糙这不是我小恶魔吗?!
小恶魔……?
男人不自觉念出这三个字,沉默片刻后,再发出声来反而是笑。
原来他的Angel,如今是Devil了。
怎么会不好笑呢。
同样一对翅膀,可以飞向任何地方,也可以落在任何地方。
——N市!
消失两年的少年有了踪迹,喻天年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便点进了“花水水花花水”的主页,一条接一条看根本看不懂的内容,翻了四五十条后终于再次看到“小恶魔”三个字。他无师自通地收藏下来又接着翻完了这个人两年内所有的微博,最终挨个点开收藏好的四条,再顺着评论区点进了每一个评论者的主页。他重复这个过程,微博、评论、评论者的微博、评论者微博的评论……如同测试一个精微参数给模型带来的不同结果,不知不觉夕阳西沉,少年的行踪逐渐现形。
“小恶魔”的名头是在外网叫起来的,那里有他另外几段影像。拍得都是那些,有的是他操别人,有的是给别人操,有的只有身体的局部特写,有的又是全景,大家都戴面具,应该是站内惯例。视频配文无一不对他吹嘘,甚至还会像经过了一场正经万分的大合作一样圈他来感谢。圈是假圈,那串乱码似的字母和数字关联不到任何账号。喻天年又是在评论区翻了很久才知道原来“小恶魔”没有外网账号,他只在G站约,那串乱码是G站的账户。
仿佛凝滞了一般的空气中又出现了一声笑。
太可笑了。喻天年把那行文字看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这个G站就是他一直使用的,遇到少年又丢掉少年的那个G站。
那孩子明明早不用G站了,谁想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绕回这里。
他打开G站,在搜索栏一个个敲进少年的乱码名字,结果弹出来后他愣了片刻才又忍不住笑起来,这次他笑了很久,最终停下时,不自觉一掌狠狠拍在了桌上——
这个号一直在他的联系人列表里。
少年没删他也没注销,他只是改了个名字换了个头像。他们是如此陌生,只要这样就能见面不识,而后被时间冲刷到底层,被掩埋,被遗忘。
他看着依然空空如也的账户主页,鼻腔和眼眶相连的地方像有什么着了,黑烟直冲天灵盖。
今时不同往日,“小恶魔”已经声名在外,什么内容也没有的主页也肯定有众多拥趸了。
喻天年点开页面下方的对话框,发了句与自己任何设想都千差万别的话:
多少钱?
天使变恶魔啦,长大就是要黑化(不是)
所有平台是私设,使用功能啦细节什么的都是瞎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