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男人擦头发的手顿住了,毛巾落在肩上,看到少年手中捧着的东西时头忽然开始发涨。
“不是!”他走过去夺回那个小木雕,粗暴地扔回了旅行袋,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下意识的回答答的究竟是“这是我”,还是“你一直在想我”。他有些气急败坏,却搞不清气的是什么,急的又是什么,所以胸膛狠狠起伏着,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要乱动。”
少年没回答,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两只手无意识地互相轻轻搓着,男人这才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大,木雕有棱有角,怕是刮到手了。
破了吗?疼不疼?男人换了种气和急。想质问人,想教训人,可最终什么也没能出口,只能紧抿着唇伸手拉过少年一只手来看,好在没破皮,只是红了一片。就在正要换另一只时,却猝不及防地被少年搂住了腰。
喻天年浑身都在一瞬间绷紧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忘了收回,他能听到自己浑身关节响动,在少年的皮肤发梢磨蹭时,在少年温热的气息中嘴唇偶尔轻轻触碰时,像没有润滑油的机械。
他想要问少年这又是在做什么,可他竟像是从未与人亲密过,喉咙不听话,没能发出第一个音节,而轻咳后的第二次尝试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又原路返回了。
“你很想我,”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却掩饰不住惊喜和亲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赌气后赢得胜利的得意,像离家出走好几天的小猫刚被主人找回家喂了奶,色厉内荏炸起来的浑身绒毛都服帖下来,使人心肠软成一汪温水。男人没办法再否定他,只得沉默地任他重复,“你想我,你一直想我……”
喻天年并不承认自己如少年所说的那样一直很想他,至少在工作的时候不会想,而工作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要说想,偶尔也会在床上想,可那其实并不是“想”,而是“想到”,看到别人的纹身会觉得不如一双翅膀好看,或者被口交的时候会看着人的脑袋顶不自觉想,一个发旋儿不如两个发旋儿的人聪明……可话说回来,他也不能否认那个木雕是出自自己之手,同样不能否认自己雕的确实是少年。
在那年初冬刚刚干完大活儿轻松下来又还没有删掉少年的一段时间里,他焦虑而茫然,整个人好像被掉在一口沸水锅上。不上不下的烦躁心情到了指尖,自然就把一块木头弄成了这般模样,而情绪好像也都在这个过程中被转移了。他将这个天使摆在工具架的最底层任它落灰,将手机里的天使删掉,回到了原本的生活中。这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开始前,他才又鬼使神差地将它拿出来擦干净装进包里。他没想给少年看,更没想到少年看到这个小东西会欣喜至此。
他不拗脾气了,主动开口解释:“我没在卖,你约我我很高兴,所以才来的……我约的时候都很注意,测过才做的,都戴套了,你不用担心。”
他说完了还觉得不够似的,像个心情很好的小孩要把口袋里的糖全都掏出来,晃着人僵硬的胳膊说:“我叫阿玄。”
*
到达车站的时候距列车出发剩半小时,在自助机上买票,安检进站,检票上车,到位置上安顿了没几分钟刚好开车。这是辆T字头列车,他们买了下铺,阿玄蹬掉鞋盘腿坐在床上,身体向喻天年坐着的椅子前倾很多,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召唤:“过来呀。”
喻天年有些不自在,但挡不住那样好看的眼睛,还是起身坐到了床上。
阿玄大概觉得自己的乳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告诉喻天年后就变得有些兴奋,还有点小小的,没头没脑的得意,往车站走的路上就使劲儿往人身上蹭,惹得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他们。他要喻天年叫他,叫一声不够,这会儿闲下来了就愈发黏人。喻天年拒绝不了那样看流星一样的眼神,无奈地顺着他叫:“阿玄……阿玄……阿玄……”
就这么一声一声叫着,阿玄怎么也没个够似的,还要拱进人怀里,把大掌举起来搭在自己肩窝,明明个头也不小,却像只等着呼噜毛的猫。两年前他就是这样要人哄的小孩子样,如今不仅没长大,还变本加厉要叫着乳名哄了。看这副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他是怎样冷漠任性地不告而别,又是怎样潇洒放浪得玩出了圈。正因如此,想起他另一张面孔的喻天年本就扯不清了的复杂情绪里又多了一重,并且来势汹汹,盖过了之前所有的温情、甜蜜、好奇,以及尴尬。
他的手从阿玄的肩窝摸上了后脑勺,用力摸着,甚至将头发夹在指缝中扯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破坏这样挺令自己舒服的气氛,然而阿玄丝毫抗拒也没有的乖乖窝在他怀里很享受似地咕噜的模样又的确使他不痛快,于是口中叫着叫着换了称呼:“阿玄……小恶魔……”
怀里的猫停下咕噜睁开了眼睛,与他对上目光。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但喻天年觉得猫心情不坏,气氛好像并没有被自己破坏。他因此还是有些憋闷,却也隐隐松了口气。
小猫乖乖地说:“那是他们乱叫的。”
“哦,闻名全网了。”喻天年说,说完觉得自己的声音语调都陌生极了,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不看小猫。
小猫倒是笑起来,自顾自又拱进他怀里:“哎呀不知道他们怎么都喜欢拍来拍去的,最开始一个拍完后面都要拍了。”
“那你就拍?”他没意识到自己跑了题。
“啊……”
小猫无辜的双眸,还有那与己无关的口吻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喻天年张了好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一墙之隔又戴着面具,流传范围有限,但声音发旋儿都是特征,况且还有一对翅膀,自己不就认出他来了?然而他却好像完全不在意做性爱视频的主角,也不知是真傻还是真豁达,这会儿还在缠着人抱他叫他。
“我喜欢你叫我……以前你叫我Angel我也喜欢,叫阿玄我也喜欢,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叫我,就算只有我们俩也叫我,操我的时候也叫我,好不好?好不好爸爸?”
喻天年下意识别开脸去,心跳得很快。
阿玄不管,还是央求,乖乖软软叫着爸爸的样子就好像求的是个汽车模型。他长了两年也还是没长出羞耻心来,好在这间六个铺位只有他俩,其他都空着,整个车厢人也不多,换票的列车员还在几米外。
眼看列车员越走越近,喻天年只得“嗯”一声,之后脸颊上“啵唧”被印上一记亲吻。那孩子总算肯放过他,从他怀里挪出来坐好,等列车员换完票离开时,竟已经睡着了。可能是起太早又太兴奋,这会儿脖子歪着,很不舒服的模样,嘴微微张开,有小呼噜声。
喻天年叹口气,让人好好躺了下来,又被抓住了手,于是只能在人身边坐着,默默消化着他三言两语带来的变化。
如今他与那孩子是种什么关系呢?是他要时时刻刻喊那孩子乳名,而那孩子连正经说话时也要喊他爸爸的关系。
不是炮友,也不是嫖客和MB,古怪而复杂,于他而言彻底超了纲,分辨不清是床上的到了床下,还是床下的本来就在床上……
他皱着眉乱想,阿玄醒来的时候身体都僵硬了,换票的列车员又过来,时间竟已过去了几个小时。
见他有些愣神,阿玄把票接了过来,这才看了一眼,挑了挑眉说:“啊,是去岩溪啊……”
岩溪是小城下设的县,好山好水好风光,但因为偏远,即便小城这几年大搞旅游城市建设已带动了很多区县发展,也没把这儿弄出什么名声,没机场,没高铁,连普通火车也是这两年才多了几趟。
喻天年只是在三十年前去过一次而已,关于那里的记忆早残破得几近没有了,甚至连想都未曾想起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搜N市无意见到这里时会冲动地决定过来。
“你知道?”他有些意外地问,对上双亮闪闪的眼睛,又认命似地添了句,“阿玄。”
阿玄被轻易取悦到了,点着头笑得眉眼弯弯,拉着喻天年的手挪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天马行空起来:“我们去花田里吧爸爸!这个季节正好,是采蜜的时候,路边有好多卖山花蜜的,我们去买吧,买了烤鱼好不好?听说溪里的鱼很肥,抹上蜂蜜烤了特别好吃,我还没试过。我不会捉鱼,你会不会?你一定会吧,你一定什么都会……啊想和你在溪边做,我们在溪边做吧……还有山上,可以晚上去,晚上星星很多,好不好,好不好?”
乱七八糟的絮叨传进喻天年的耳朵里,像一根绣线,重新将他支离破碎的记忆绣了出来。花田、山溪、起起伏伏的蜿蜒小路、随时都在耳边嗡嗡飞着的蜜蜂,甜甜的香味……
“阿玄……”他不自禁唤了一声。
“嗯?”阿玄回头笑吟吟地看他。
喻天年的心头忽得一颤,他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与什么久别重逢了,像蜜蜂要归巢。
两个人的故事也要近半才能都有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