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府城。
    城门今日大开,有两队兵将把守,一个个身穿虎袍,脸上覆着铁虎面。
    门前,站着一个将军,身材高大,仿佛巨人,一身斑斓猛虎一般的铠甲,背后披着一面猩红大披风,手拿一柄长杆大斧。
    气势如山。
    老将叶连召的右臂,虎袍将军孔泰阿,立在城门外,亲自迎接。
    官道上,行着一行车队,一眼望不到边际。
    打头的车由八匹马拉着,车子很大。
    车顶之上,站着一个大大的乌鸦,漆黑无比,绿色的眼睛四处瞧。
    孔泰阿深吸了一口气,震斧。
    马车停了,有一双纤长的手指,撩开帘子,露出一张白色的脸来。
    下车。
    那人,身穿着黑羽,披在身上仿佛一只巨鸦,头上戴着一个官帽,用银簪插着,目光很平和,嘴唇发紫。
    鸦子楼,余重楼。
    “约好的东西,鸦子楼给送到了。”
    孔泰阿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举起手,大掌如同蒲扇一般。
    “搬!”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身旁虎袍军成队而上,牵着马车入城。
    等两队虎袍军过了。
    余重楼忽而,让出了半个身子,里面下来一个年轻人。
    模样俊俏,嘴角含笑。
    “苏煋,见过孔将军。”
    孔泰阿点了点头,却不苟言笑。
    苏煋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下。
    门里,有四五辆官轿,都被拦在了城门中。
    “你这小卒!”李绛房冷哼了一声,一抖官袍,指着守城门的小卒,道:“余大人亲至的时候,看看你也敢拦不敢?”
    那小卒子脸上覆盖着铁甲虎面,也看不清表情,只是纹丝未动。
    李绛房气得手一挥,看了看身后站着的同知、按察、税使等苏门官员,只觉得颜面尽失。
    正怒着,只听见耳边轻笑了一声。
    “李大人,别来无恙。”
    李绛房慌忙回头,定睛一看,立马满面春光,急急的笑道:“下官见过苏公子,苏公子当真是”
    没等李绛房说完,苏煋点点头,一摆手,温和的笑了一下,道:“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绛房应了一声,赔笑着把轿子让了出来。
    苏煋上了轿,两个侍从就跟在轿子旁。
    李绛房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问道:“那,余大人?”
    “唔,不须多问,余大人还有事。”
    几个官员身随其后。
    再之后,有一个拿剑的疤脸少年,跟在后面。
    进了幽州府城,苏煋挑开帘子,四处看了看,繁华果然大不如京师。
    不过有一点令他称奇。
    “幽州连番战事,为何百姓无丝毫惶恐?”
    李绛房思索了一下,又笑道:“民风彪悍,大抵如此。”
    苏煋忽然笑了起来,道:“若是京师沦陷,土司王北上,这些人还笑不笑得出来?”
    虽说京师已陷,但各地还未知道这事儿。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没有多少人当回事。
    毕竟赵家积弱已久,藩镇割据,群王并起,天下九州并不听皇权之令,只是信各地将军,此中又以青、凉二州最甚,连执政之人,都是青、凉二王的部下。
    想到这里,李绛房摇了摇头,叹息道:“只怕这些百姓,不认皇权,只认叶老将军。”
    苏煋冷笑了一下,放下了帘子。
    低声自语道:“老皇帝啊,老皇帝,你说说你,昼夜不寐的披阅奏折,连手上都是茧子,还有那大学士帮扶,却连个幽州都拿捏不住,啧啧,可笑、可笑,唔,若是你知道,取了你皇家禁制的人,是崔洞年,是不是更加可笑了?”
    可怜齐天子赵晟,到死前还以为,自己手里掌着并州的崔洞年,这支能保住皇族的并州军。
    等到了幽州府衙,李绛房等人连忙安排苏煋,今晚将有宴席。
    烂柯蹲在青瓦墙上,静静的远眺着苏煋的房间,一直到了夜里,苏煋去赴宴,这才挠着脑袋。
    他来了幽州,却不知为何来幽州。
    眼见着苏煋走了,自己也该找个地方落脚了,吃吃东西了。
    想到这里,摸了摸肚子,他是真的有些饿了。
    一扭头,就这样在青瓦墙上走着。
    春夜里的幽州并不寒冷,仔细的说起来是有些微凉,却很宜人。
    这个时候的幽州最有滋味,是其余八州学不来的。
    所谓微凉的夜色,大抵就是这般了,只让人毛孔舒服。
    烂柯正想着,忽然有个孩子在院子逃着,身后跟着他的父亲,用扫把追着。
    “佟洐!你又去偷看些闲书!别跑!”
    烂柯看着父亲追儿子的样子,笑了起来,心情实在是一片大好。
    他仿佛记得,他小时候也爱看闲书,只不过追着他打的人不是他父亲。
    但不知道怎么,他想不起来,他只知道,他生来姓烂,是苏首辅捡来的。
    “爹,别打我了,你看,有贼!”
    那孩子的父亲愣了一下,一抬头,看了看孩子指着的地方,只有一弯明月。
    “明月是贼?”
    那孩子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墙上并无人在。
    “明月窃青霜,玉蟾砌寒宫。为何不是贼?”
    烂柯站在箱子里,看了一眼青瓦,被月色映了一层霜,好看极了。
    “嗯——有点意思,好,这次放过你,书我就没收了。”
    烂柯笑了一下,看了看巷子尽头。
    有家包子铺。
    肚子作响,便走了过去。
    包子铺是家小铺子,连个招牌都没有,要不是门前有一屉包子,上面写着“售”字,他都可能错过这儿了。
    烂柯找了一条椅子,坐下。
    “店家,要十个肉包子。”
    大约是夜色太深,这里又背对月色,烂柯看不真切。
    直到那店家送上包子,他才看清。
    那人是个瞎子。
    烂柯刚想说什么,忽然里面出来一个书生,脸上还有面粉,笑嘻嘻道:“哎呀,客官,十个包子——五十文!”
    烂柯愣了一下,道:“怎么,你家的包子比京师的还要贵?”
    “幽州贫瘠,肉贵了些,您担待。”
    烂柯挠了挠脑袋,他觉得哪里不对。
    或许是包子,或许是人。
    片刻,烂柯想了起来。
    “你是,焦阑直?”用手指了指,又道:“你是苏象?”
    “不是!”
    “嗯。”
    焦阑直苦着脸,低声道:“苏大侠,好不容易才买来一间铺子,你不是要拆了吧。”
    苏象摇摇头,朝着烂柯低声道:“出去,打。”
    烂柯想了一下,也摇了摇头。
    “我不是找你们两个来得,我来吃包子。”
    说完这话,烂柯忽然发现眼前的包子不见了。
    一把刀放在他的额头上。
    好快。
    焦阑直抱着那十个肉包子,叹息着退了一步。
    并非是苏象不想杀他,而是烂柯手中的剑鞘,挡住了那把刀。
    苏象缓慢的收了刀。
    烂柯慢慢的放下剑鞘。
    焦阑直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为何今日苏象的剑这般的慢。
    忽然。
    烂柯手中的剑鞘毫无征兆的被烂了,露出里面闪着寒光的剑刃。
    焦阑直却没见到苏象出手,苏象的手仍旧是慢慢的收着刀。
    忽然,苏象的蒙眼布脱落了一块,随着风飘了在了地上。
    烂柯明明是在放剑,没有丝毫动作。
    再看,烂柯发丝断了一缕。
    椅子掉了一块,桌子上忽然出现一道剑痕。
    最终,苏象收回了刀,烂柯放下了剑。
    一切又如同往常一般。
    “剑法不错。”
    “刀法不错。”
    异口同声。
    烂柯站起身来,走出包子铺,站在月光下,摇了摇头。
    “你是个瞎子,是我欺负你。”
    “嗯,那,你自尽吧。”
    烂柯被噎了一下,忽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焦阑直笑了笑,苏象自打认识了张幼初,好像欢快了许多,也不要脸了许多,连‘你自尽吧’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前几天,苏象还去了次镇江,找张幼初喝酒,大醉而归。
    “这是五十文。”
    说完,烂柯抛了过去。
    焦阑直一笑,刚要去捡,苏象一伸手,遮住了。
    那五十文钱落在地上,被风吹散了,铺盖了一地的铜粉。
    焦阑直当即缩回了手。
    苏象接过那盘包子,扔了过去。
    烂柯也没有接。
    那包子也成了粉,盘子却丝毫未损,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烂柯想了想,道:“这没意思,出来,比较些有意思的。”
    苏象摇摇头,道:“不,你进来。”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先动手。
    焦阑直忽然有所明悟。
    苏象眼瞎,并无把握在月下战胜烂柯。而烂柯,也没把握在昏暗的地方,杀死苏象。